先妣皮太夫人奚濟君事略[草稿]
先妣皮太夫人奚濟君事略[草稿]
桐廬自古為風水寶地,景色旖旎之區,向來以一江春水.青山如黛的美景而名揚天下,其秀麗的綠樹青山,淡雅的碧水泉石,總是妝點出無限之美感與風煙,使人陶陶然而夢魂悠揚!
唐詩人韋庄贊之曰:“钱塘江盡到桐庐,水碧山青畫不如”,名詩人苏轼以詩頌之:“三吴行盡千山水,猶道桐庐更清美”。大文豪范仲淹詠之以:
“潇洒桐庐郡,乌龍山霭中。使君無一事,心共白雲空。”
南北朝的文史學家吳均,在〔與朱元思書〕裡描繪桐廬山水,說是:
“風烟俱淨,天山共色。…自富阳至桐庐一百许里,奇山異水,天下獨绝。….夾岸高山,皆生寒树,…。泉水激石,泠泠作响;好鸟相鸣,嘤嘤成韵。….”清詩人盧克謙歌之曰:
“一折青山一扇屏,一湾碧水一条琴。無聲詩與有聲畫,须在桐庐江上寻。”。先父在家譜中說,“甘溪發源於桐廬之三管鄉,流經鳳岡,匯於富春江。其支流於珠山附近忽潛隱地下,後復湧現於奚家村中,故其地之泉水,氤氳怡蕩,清冽鑑人。”如此山水美景之寶地,正是先妣皮太夫人誕育之所。夫人姓奚氏諱彩娟又名濟君,為浙江省桐廬縣窄溪鎮珠山村人士,生於民國七年〔農曆正月18日〕,卒於民國一百年三月七日,享年九十四歲。
其先世以務農為業,祖父奚公渭川,父親奚公振聲〔永懋〕均一生勤勤懇懇,節儉持家,積有薄田數十畝。先妣之母為汪孺人靈英〔新登縣郎圬〕,生有一男四女,母親排行最小。她兒時乖巧聽話,頗得其父母之歡心。約九歲光景前往窄溪就讀初等小學,依住於窄溪大姐家中。基於血親之情,此類食宿費用本可由大姐承擔,但祖父母顧念大家生活不容易,仍依一般食宿標準,付與相當的糧食稻穀,而在雇工挑去糧食之機,也都會附上若干菓餌糕點。惟大姐對父母之疼愛小妹頗有妒意,平日生活對先母之照應略差,其表現之一是經常要先妣做家事,其二是父母家送來之菓餌糕點,經常被大姐之兒女搶食一空,待先妣放學歸來,只見包裝未見食物了。在人屋簷下豈能不低頭,為了能繼續讀書,先妣經常只能忍氣吞聲而已!但這類生活故事留給先妣之記憶頗不愉快,之後數十年仍縷縷為我言之。初小四年畢業後未再升學,先妣即留於珠山家中做女紅。先父在家補譜中說是“幼習刺繡,嫺於婦工,在舊禮教薰陶下,正所謂四德偕備”。
民國27年,先父奉派到窄溪擔任警察所長,成了地方頭面人物之一,與地方人多有交往,經人介紹認外婆為乾媽,因此機緣進而與先妣交往,民國28年農曆二月18日先妣于歸皮氏。對這婚姻先父頗為滿意,在家補譜中說先妣“雙十年華之時,正若楊柳之依依,桃花之夭夭,我想當年西施之美,芙蓉如面,洛神之麗,玉貌瓊姿,亦不過如是”,可謂贊美備至。外祖父母對此鍾愛的小女兒比較投注,婚姻之時為她置辦若干首飾,甚至祖傳的金飾也拿來給她,還拿出上好水田五畝做為嫁粧,先妣之兄因之頗有妒意與閒言語。婚後返回於潛,先妣見先父襪子是破的,家裡房子是租的,家裡家具也沒幾件像樣的,不免涼了半截。若果是現代女士,這婚姻恐不得不瓦解,可是在傳統文化教養下,女子有嫁雞隨雞,從一而終之信念,其心念所在不在個己之自由,而在婦德婦工,相信一切都是命,期待命運與共,互相扶持,能夠共建家聲,繁興門庭,先妣也以此自持自信,一生心力之所灌注,唯在勤儉持家,撫育我等子輩成長,期能努力奮鬥,光大家聲。
民國30年1月10日〔陽曆〕生長女父風於珠山俞家。民國31年11月19日〔農曆〕長男力行生於珠山俞家。在這段國家抗戰的歲月裡,先父的工作屢有調動,流轉到紹興.諸暨.麗水.金華一帶,只要情況許可先妣都盡量相伴相隨,照料先父。先妣還跟我講了一些當年的故事,她說到麗水就好像到了外國,一句話也聽不懂,鄰居跟她說話,她只能笑著點點頭,不知道她們在說什麼。住了幾個月才學會幾句話,先妣告訴我溫州話早餐.中餐.晚餐怎麼說法,數十年後我有機會到溫州拜訪儒學朋友,才印證先妣所說果然不錯。另外先妣告訴我諸暨的故事,那裡有所大宅院,租金很便宜,父親就租下來,鄰居告訴父親,這房子鬧鬼不能住,前後已經有11人死在這房屋裡。父親受五四影響有科學信仰,不信鬼神,他認為這些都是子虛烏有,都是愚夫愚婦疑心病所形成的幻影與猜想。他跟鄰居說“我老皮住進去肯定沒事”!不想搬進去的當晚,大哥力行就啼哭不止,哭得臉色發青大便都嚇出來!弄得沒辦法,只好向鄰居求助,鄰居過來點香燒紙錢,邊拜邊喊某某人的名字,說“他們是出外人,應該原諒他們無意的冒犯,同情他們孤身在外的困難,就讓他們住一晚吧!明天一定搬出!”說也奇怪,祭拜完後天下太平,大家好好睡了一晚。至此父親也不敢怠慢,隔天一早就出去找房子,隨後立即搬家。
祖母是一個能跑碼頭闖社會,脾氣也比較強硬的女人,在傳統理念下,她認為使喚媳婦是理所當然的,因此先妣跟她住在鄉間的時候就比較受苦。據先母所說,每天得忙著做家事,沒錢買柴火,得自己去山邊弄柴火,用小車拉回來,一段段砍好。有些柴火很濕不容易點著,有時被煙燻得眼淚鼻涕也燒不著,祖母就要罵人,認為先妣偷懶無能,連個爐子都生不起火來。先妣生孩子做月子,也沒得到適當照料,產後幾天,就得下床料理家事,洗孩子的衣服尿布。有次寒冬,先妣獨自提衣服到溪邊洗,溪水寒澈骨,凍得先妣雙手紅通通,她想到生活裡種腫的不如意與委屈,不免為之流淚,很想跳進溪裡一了百了,只是捨不得自己的孩子,想了又想,終於沒有採取行動。
民國34年正月19日〔農曆〕天行出生於潛鶴村。不久抗戰勝利,先父離職到鄉間做小生意,先賣煙絲,後來又賣柴火,依靠的本錢就是變賣先妣的首飾及五畝水田,父親不善做生意,後來都失敗了,剩下一點錢在鶴村買了五畝旱地,先妣及祖母兩人種玉米‧大豆之類的旱作。生活逼人,民國36年先父去南京找工作,被介紹到台灣上班。37年離職從台灣返回於潛鶴村,沒想到因國共鬥爭,地方已不平靜,拿錢買米還得走後門通關係。先父覺得這樣不是辦法,還是台灣安定,但是苦無旅費,後來台中的報社又給他寄來五萬舊台幣,於是決定去台灣。民國37年端午節前,先父帶著一家五口人,先到杭州住旅店訪友,端午節後動身,到杭州城站搭火車去上海,火車頗慢,約6-7小時才抵達上海老北站。他們簡單用完晚餐後,即乘車到十六舖碼頭,搭上民生公司的輪船,因為買的是散舖票,並無舖位,只能找過道邊上休息。隔日一早開船,一天之後抵達基隆港。
上岸後,先父已一文不名,幸好天無絕人之路,竟偶然在路邊巧遇台中的朋友,於是馬上借錢,買火車票前往員林,開始我家在台灣的生活。
民國38年陰曆9月初6,先妣生三子琦行於北斗區公所宿舍。
先父先是在報社上班,後來離開報社,與人合股辦報,一段時間後,報社發生內鬨,先父賣掉報社股份把錢拿去放高利貸,簽署契約以後還很高興的對先母說,只要拿利息就能生活,將來無憂了!誰知借錢的人連本帶利都不還,其後雖通過官司取回本金,但已因為幣值改革,一元新台幣兌四萬舊台幣而損失慘重,家庭經濟處於崩潰狀態。當時住嘉義,先父開一所製麵店,先母任銷售到路上兜生意,嘉義民風強悍,因為228事件的關係非常仇視外省人。早期福建移民到台灣,都叫〝唐山過台灣〞,對自己的唐山身份頗為自豪。經過50年日本統治,皇民化運動,於是離心離德發生228事件打殺外省人,隨後南京國民政府派兵彈壓,造成本省人很大的敵意,他們遂將“唐山人”改成“阿山”,稱為“阿山豬”。先父母做為底層外省人,期待這般深具敵意的民眾支持生意,實在難有可能,生意失敗後,先父獨自跑到台北工作,家人都留在南部,十多歲的大姐去做下女,十歲的大哥去放牛,連先母也去工地挑磚頭,賺點錢回來買地瓜,摻合到米飯裡吃。租住的房子因為經常得拖延房租,都得先妣出面賠禮說好話,有時也不得不被迫搬家。有一次先妣看到一些海南島退伍回來的軍人砍竹搭房,她也想效法,有人告訴她到那裡去砍竹,如果地主看到,就賠禮道歉說好話,如果沒看見,就砍了拉回來。先妣如法炮制,費很大勁拉回近百根竹子,幾個退伍軍人幫她把竹屋搭了起來。先妣只能說好話表謝意,沒有錢可以給他們。
民國43年春,先母帶同四個孩子乘火車前往台北與先父團聚,生活仍然充滿艱辛,但一家人在一起,畢竟能相濡以沫,得到天倫愛樂的撫慰。民國43年冬壯行生於台北信義路,因為天冷,被子不足,壯行受寒,又沒錢去看病,就這樣拖著,不久夭折,家人為之悲憾久久。民國44年冬介行生於台北吉林路棚戶區。民國48年,大約是老兵們的互相介紹,全家搬到三重市二重埔的竹房子裡,是年冬天,么女母儀生於此處。我依稀有點印象,先父用三輪車載一些行李也載著我,走了許久才到二重埔。竹房子前有一條河溝,先妣常在那裡洗衣洗菜,夏日裡還會有人在河溝中游泳。那時家中很窮沒錢買菜,先母偶爾會發現河溝裡流來剛死的雞,就用竹竿撈起來,拿到家中剖肚拔毛,然後放入銀針一起煮,以防有毒。久不知肉味的我們,聞到紅燒雞的味道,真是非常香,非常誘人!那一頓晚餐真也是非常可口!此外撿破爛也是先妣的工作之一,記得有一次深秋,她帶我到竹林邊撿破爛,用幾個袋子及竹簍子進行分類,分別把玻璃‧銅‧鐵‧鋁‧塑料放入不同的容器中,起初我抱著好奇,也跟著挑挑撿撿,拿給先妣問道〝這個可不可以〞‧〝這個要嗎〞,先妣會把東西收入相應的框袋中。隨著時間流逝,我漸感又冷又餓,吵著要回去!先妣總是隨口應著〝好的!寶寶!〞‧〝好的!馬上回去!〞,但她的手仍然不停的撥弄垃圾,不停的撿拾東西,一直等到暮色漸起,四野迷離,她才拖著東西帶我回家,隨後立刻著手做晚飯。
有一次某牛奶公司辦起一種評獎活動,由小孩畫牛送去評選,有獎金獎牌,先父提議由我去參加比賽,於是先母常帶我到田邊看牛,邊看邊畫,還在家裡指導我怎麼畫。如此幾易其稿,終於畫出一幅大家都滿意的牛寄去評選,雖然沒中獎,但這畫卻是我平生畫得最好的一隻牛,這裡面就有許多先妣的心血在。想想在二重埔淡水河的河灘地上,有這麼一個春天,草青青風暖暖,鳥飛蝶舞青蛙跳,一位母親帶著她年幼的孩子走在田間,絮絮的與孩子講牛.講鳥.講花.講青蛙的故事。這麼一個春日田野,這麼一個天倫愛樂,已經永遠印再我心魂之中,只是那個田野,那個年月永遠的過去了!現在連母親也永遠走入歷史,這麼一個深情篤實,慈善而有光輝的人,就這樣在歲月中老去,飄然的逝去,雖然是天地自然無可奈何的律則,但是做為其子女,沐浴在她母愛輝光下的人,迴思這些前塵往事,豈能不悲哉痛也!
先妣還很善於拓麥餅,先將麵粉加水攪成糊狀,然後準備砂糖及蛋,將蛋與蔥花打成湯汁放碗中,在灶中燒上毛毛草草的燃燒物,待鐵鍋熱了之後,她就弄一團麥糊到鍋中,用鍋鏟拓開來形成一塊餅,再燒上一把火問我要吃何口味,要吃甜就加上糖,要吃鹹就加上蛋汁,再讓小火慢慢將餅的一面烤黃。先母總讓我等在旁邊,一烤黃就剷給我,她說熱的好吃,的確又香又脆,很是可口,我就這樣吃過許許多多母親做的麥餅。
由於家窮衣少,我穿的校服都是哥哥退下來的舊衣服,經常只有一件,先母通常都利用假日洗我的校服。有時她看看我的衣服髒了,也只能連夜洗起來,然後拿出小爐子,放上炭火,在爐上架起一個竹簍子,將衣服放在竹簍上慢慢烤起來。有時我深夜醒來,矇籠中看到母親獨自一人,點著一盞油燈,慢慢翻動衣服….。不知那晚母親幾點休眠,只是隔日一早,母親叫我起床時,一定會把乾的校服給我,依稀還有些暖意….。
先妣節儉的辦法很多,除了布頭線段諸物的存儲之外,對炭火的節省也獨有妙招。如果是燒灶,木柴都是撿來的,有時河裡撿到樹幹,她有本事竭盡力量拉回來,用鋼釘鎚子釘裂劈小來用。還在灶旁備一罈子,將材木燒下來的炭火夾進去悶熄,以備他日可以用來燉藥燉肉。如果是炭爐,母親能從炭灰中挑出燒剩的細炭,再摻合焦炭的細渣,加上黃泥巴,用水和成泥漿,再用手一個個的捏起來,擺到屋旁曬乾,需要的時後就可以燒這種手工煤球。
記得小學四年級的暑假,大哥買了一盒巧克力讓我去銷售,這種銷售採取抽獎的辦法。一盒巧克力9元,附有一張簽紙,紙上黏有160張小簽,每一份一毛錢,抽到就得一條巧克力,抽不到就沒有。我就捧著這盒巧克力到處兜生意,大約兩三天就抽完了,還剩下2.3條巧克力也賣了錢,於是大哥又為我買來兩盒,有黑馬白馬的泡泡糖,就這樣賣完再買,買來再賣,才一個月我就可以捧上近十盒糖果出外兜生意了。暑假結束時我已擁有十多盒各類糖果,母親提議放在家裡由她來管,就這樣漸次擴充到幾十盒。我們家在巷弄底端,本不是做生意的地方,但做小孩生意卻很適當,因為小孩怕父母來找來干擾,到我們這巷弄底端嬉玩笑鬧抽糖果,父母比較不會找過來,小孩們可以享受到一種自由與歡笑。先妣有便秘習慣,另外她下午需要午休,這段時間需要先父代管糖果,先父總是抱怨干擾他讀書寫字,所以先妣盡可能自己來擔當,盡量不麻煩父親。我也因為課業及遊玩,除了採購由我負責之外,其他也就不太管了,可是先妣卻能一心一意堅持下來,將生意一直做到我高中畢業,她的恆心與堅持的確可佩!
大約民國54年,先父又動念做生意,先做餅干,以客廳為工廠,在廳中搭起灶爐,放入鋸木屑,等煙過以後放上烤架,烤上蛋餅,請師傅做餅,由先妣做助手,大哥力行則擔綱銷售及送貨。這餅干因為用料精實,味道鮮美,但資本不足,還是失敗了。過後不久,先父又做麵店生意,在二重埔縱貫公路旁租下店面,從中餐賣到宵夜,先妣及大哥都成了主要助手,一天忙到晚。我們孩子的吃飯也都在店裡解決,那時先妣特別忙碌,要在家裡照顧孩子忙家事,還要到店中忙店務,忙到夜深才能回家休息,天一亮又得起來忙。那時一碗陽春麵約新台幣2元,湯料用大骨熬出來,十分鮮美,上麵時再加點茼蒿菜,更是好吃,一直讓我齒頰留香,可是競爭不過他人,最後生意還是收起來了。